“90后”聋人女孩
普法直播火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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背后3000万人浮出水面
半夜,谭婷突然从梦中惊醒。
她下意识摸索身边的孩子,看到孩子还安稳地睡着,缓个神儿,跟坐在一旁的老公使个眼色,“你去睡吧”。
夜的沉寂,经常会被刚几个月大的女儿的哭声刺破。但对于都是听力障碍者的谭婷和老公说,他们全然听不到,也不敢轻易睡着,只能轮换着守在孩子床前。
8岁时的一场医疗事故,让谭婷失去了听力。走在马路上,即使身后的大卡车拼命按喇叭,她也丝毫听不到。
“失聪分两种,一种先天,一种后天。若是听见过声音,然后再失去聆听这个世上美妙声音的机会,是一种难以想象的残忍。因为从此,你的世界只剩下了回忆和想象。”在对话框中,谭婷用文字向记者描述那种突然失去听力的痛。
能从无声世界的深渊努力“爬”出来,谭婷又是幸运的。
走出家乡四川大凉山的小村子,她在重庆师范大学读了特殊教育专业,之后加入重庆华代律师事务所,成为全国唯一一个通过司法考试的聋人。
坠入无声世界
8岁像是一个分水岭,彻底改变了谭婷的生命走向。
那个中午,谭婷觉得耳后肿痛,被妈妈带去县城医院挂点滴。两天不见好转,她又被带去针灸治疗,耳后、手、脚扎满了细细密密的针,几番治疗,耳朵听不到了……突然坠入无声世界,一切瞬间失焦。
定格在谭婷脑海的只剩几个画面:妈妈哭红了双眼,爸爸来回踱步,她趴在大门口,从门缝向外望去,三三两两的小伙伴,你追我赶,往学校方向走去。
“很多次,我跑去问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可以去上学,他们只会写下‘等你把药吃完、等你看完病’。时间久了,我也明白了,学校和小伙伴,伴随那些声音,都从我的世界消失了。”
失去的不仅是听力,还有发声能力。
用尽力气叫喊,谭婷还是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。慢慢地,当她发现爸妈都听不懂自己的话,便不再开口,音带也开始退化。一度,她觉得自己是爸妈在这个世上的“包袱”,被拎着四处求医问药,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。曾经调皮开朗的小女汉子,自卑到走路也不太敢抬头。
爸爸小学毕业,妈妈是文盲,家里还有个弟弟,这样的家庭,很可能会将失聪的谭婷困在大凉山一辈子。
幸运的是,谭婷没有被“放弃”。
辍学5年后,她被重新送回校园。在特殊教育学校,她发现,被声音隔离到另一个世界的,不只她一个。
抓住来之不易的上学机会,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,谭婷连跳两级,2013年如愿考上了重庆师范大学特殊教育专业。
村里别人家的孩子考上大学,爸妈都会给操办一个升学宴。谭婷的爸爸是老实人,不习惯高调,只给谭婷一个许诺,“等你结婚,一定办个隆重的婚宴”。
没想到,家里办的第一场宴请,是爸爸的白事。考上大学两年后,谭婷的爸爸因癌症离开人世。“有没有觉得老天有时不太公平?”记者问。“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完全公平的,改变不了的事实就要勇敢面对。”谭婷答。
3000万中的“唯一”
2017年,谭婷大学毕业,看到重庆华代律师事务所招聘聋人助理,便去应聘。她和30位入围者接到了第一份任务——学习法律。
这家律所的主任,是中国第一位替聋人打官司的手语律师唐帅。唐帅的父母都是聋人,从小的生活环境,让他看到了这个群体面临的困境。
为什么聋人普遍犯罪率比较高?
“在中国近3000万聋人中,只有1%受过高等教育,绝大多数人连文字都看不懂。他们的法律意识很低,不明白违法带来的后果。”唐帅说。
越来越多聋人上门求助,唐帅感到孤军奋战的无力。他想过让律师学手语,但没那个语言环境,学了就忘。“其实,最了解聋人行为习惯的,还是聋人本身。”谭婷成了第一批被“选中”的人之一。
司法考试障碍不小。这个对于普通应试者通过率只有10%的考试,对毫无法律基础的聋人来说,难于登天。谭婷连题干都看不懂,“天然孳息”“法定孳息”……各种生僻词汇,像天书一样。更要命的是,一旦遇到没有字幕的教学视频,她就只能干瞪眼。
那两年,谭婷的生物钟是“697”——早上6点到晚上9点,把自己扔进题海,全年无休地啃书本。“整个身体被习题塞满,有时真的会不舒服,我就哭,哭完再满血复活。”前两次考试,谭婷毫无意外地失败了。
第三次考试前一周,谭婷得知刚46岁的妈妈也得了癌症,还是晚期。巨大的崩溃感袭来,她第一次决意要放弃考试。妈妈不同意,跟她说:“你不是为我而活,应该为自己而活,为社会而活。”
去考试的路上,谭婷一直哭,因为“每离开妈妈一分钟,就少陪她一分钟”。成绩出来,谭婷是所有聋人应试者中唯一一个通过考试的。最终,妈妈是带着这个好消息走的。
再回到重庆,谭婷想发信息给家里报平安,才发现连个收信息的人都没有了。“爸爸去世让我很久没能走出来,奇怪的是,妈妈走后,我很快就回到单位,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,只把难过埋在了心底。”
在律所,为了跟更多人打交道,谭婷重新开口说话。
手机上的转录软件,成为最好的陪读助手。她一遍遍对着手机说话,如果转录出正确的文字,就代表她被“听懂了”,如果不对,就继续练习,一直练到口舌干燥,喉咙肿痛。
起初,跟人讲话之前,她会把要讲的内容提前写下来,一旦对方表现出不理解,她马上递过去纸条。慢慢地,交流越来越顺畅,手语和口语并用,也被她拿捏了。
很多听过谭婷说话的网友,会听着听着开始流泪。她用力咬字的样子,抑扬顿挫的音调,真诚而富有感情。
拥有“燎原的能力”
记者尝试走入谭婷所在的聋人世界,却发现,很多常识都不好用了。
“你和老公听不见,也不太说话,谈恋爱是不是少了很多情话?”记者问。
“哈哈哈,你错了,”谭婷在对话框里打出笑哭的表情,“你们的话用嘴巴说、用耳朵听,我们的话用手语比划、用眼睛看。其实,他比谁都会说情话。”
“哎呀,是的,你们的情话只有自己懂,更浪漫。”记者满脸尴尬。
夫妻两人互相鼓励、扶持,公开场合比划手语交流,不再害怕异样的眼光。
每周一次的线上直播,是谭婷普法的主要方式。
记者应邀到她的直播间围观,不同于常规直播的喧嚣,这里没有一丝声响,仿佛网络瞬时中断,只有谭婷挥动的手臂和不断变换的表情提示着:正在直播。
“是一次不错的体验吧?”直播结束,谭婷发来问候,“你的感觉就像我们平时看没有字幕的直播一样。”
“为了帮助更多聋人,我必须‘浮出水面’。”谭婷说。
一个聋人女孩嫁给了一个健听人,婚后经常被打,怀孕后还被打到流产。老公不同意离婚,她就选择了离家出走。
两年后,谭婷才从女孩口中听到这个故事。“如果换做一个健听人,他们可以有很多方式维护自己的权益,但是对聋人而言,我这里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。”
还有一个聋人女孩,不识字,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跟别人领证结了婚。她起诉离婚不成,来律所咨询。
谭婷一看,案卷上写着“撤诉”,女孩却以为是败诉了,“不知哪个环节沟通出了问题”。
跟健听人的语言体系一样,手语系统也纷繁复杂。
大部分聋人使用的是自然手语,而一般手语翻译用的是书面手语。“差别就像普通话和闽南语,沟通不畅,很多案件容易被误读、错判。”唐帅解释。
“聋人的刑事案件,最终审判者不是检察官,也不是法官,而是手语翻译。”唐帅希望有更多既懂手语又懂法律的人,加入这支队伍。
谭婷通过司法考试,是他近几年来最高兴的一件事。
在唐帅与校方的联合推动下,2021年,西南政法大学开启全国第一家卓越公共法律服务人才实验班,培养能为聋人提供法律服务的专门人才。
谭婷被校方聘请担任实务导师,给学生上手语课。她喜欢站上讲台的感觉,就像是在给两个世界搭建桥梁。
不过,迷茫也会不时地冒出来。
她问唐帅:“我虽然通过了司法考试,很快也会拥有执业资格,但上了法庭,难道要配一个会手语的法官,或者带一个手语翻译吗?我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。”
“你就是那星星之火,有可以燎原的能力,可以让更多聋人看到,他们也可以学习法律,也让更多人关注到这个群体。”唐帅回答。
据《环球人物》、新华社